梔子花又開了，帶來重逢的喜悅。它年年如約而至，熟稔如老友，新鮮如初戀。
跟它一起來的，是初夏的朝陽和鳥鳴。天色微明，新開的梔子花上帶著晨露，笑顏在一點點展開，微風吹過，芳香撲鼻。與此同時，樹林里的烏鶇開始練嗓，歌聲有時像竹笛，有時似簫韻，并且在各種旋律之間自如切換，極盡婉轉(zhuǎn)。六點過，天空出現(xiàn)日出前的薔薇色光芒，更多的鳥鳴從四面八方升起，涌起晨唱的波峰。我凝神諦聽，心想，它們這么起勁地歌唱，到底在唱些什么呢？
早晨的空氣這么清透純凈，我假如是一只鳥，也會在晨光里盡情歡歌。我要歌唱梔子花，感謝它年年歲歲來相見，好像完成一次次承諾，絕不失信；感謝它兢兢業(yè)業(yè)地開，毫無保留地吐香，帶來清涼和詩意。
梔子花是我的舊愛，也是每年的新歡。四五十載光陰倏忽而逝，哪一年沒有它的陪伴呢？進入五月，處處可見它的身影，稠密綠葉間擎著綠白的蓓蕾。忽然一天，葉叢里綻放出無數(shù)白花，好像天使降臨人間，伸開潔白的翅膀，讓空氣里漂浮著馥郁醇厚的香。
梔子花樸素強健，特別好種，春天里剪下枝條，扦插即活。只要土壤足夠濕潤肥沃，它必不辜負人心情意。大朵小朵、單瓣復瓣都有，長勢極好，密密叢叢，有的索性長成梔子花樹，滿樹白花，濃香四溢，幾乎有波濤洶涌之勢。
梔子花謝了，結(jié)的果實就叫梔子。不過，我種植過多年梔子花，從未看過它結(jié)果，花謝了就謝了，枯萎脫落。詢問學醫(yī)的朋友，她說能結(jié)果的應(yīng)該是山梔子，金紅色果實，多棱，狀如精致酒杯，也像小小燈籠，很好看。如今，我們對于梔子花的審美，已經(jīng)從果實轉(zhuǎn)移到花朵，甚至很多人覺得詫異，啊，梔子花也能結(jié)果？
梔子是一味傳統(tǒng)中藥。有一個藥方叫梔子豉湯，用梔子若干枚，搭配焙香的豆豉，熬煮成汁，專治虛煩不寐。我曾經(jīng)嘗試梔子泡茶，微苦，藥味很輕，而且不寒，可服用一個夏天。自然真是偉大的締造者，炎夏時節(jié)，人容易心煩氣虛，這時結(jié)出的梔子正好祛除燥熱、鎮(zhèn)定心神，幫助人清涼度夏。
梔子花的名字很古典。“梔”字容易被寫錯，我以前當教師時，為了提醒學生，曾經(jīng)專門在黑板上寫過大字“梔”。梔子在古代還有一種寫法“巵子”，“巵”同“卮”，因為梔子花的果實像商周時代的酒器“卮”，古人就順勢叫它“梔子”。多么美妙的名字，青銅的卮，玉石的卮，閃爍著五千年文明的幽光，它們與梔子花香互相疊合，頓時，生命的質(zhì)感和氣韻就來了。
秦漢以前，梔子是應(yīng)用廣泛的天然染料，它含有番紅花色素苷基，可以將布料染黃。《漢官儀》記載：“染園出梔、茜，供染御服。”可見當時最高級的服裝都是用梔子染的。據(jù)說馬王堆出土的漢朝黃色織物，就是采用梔子染色。想象先民培育梔子林，夏秋采摘梔子，敲碎、浸泡，熬煮成湯汁，再投入絲綢或布匹，染出純天然的明黃，那些漂洗曬干的袍、襜褕、襦、裙，一定還殘留著梔子的氣息和味道吧。如此一想，我眼前便浮現(xiàn)出一個帶著植物清香的女子，一襲淡黃衣裙，行走時香風細細，坐下時淹然百媚。
從尊貴的酒具到黃色御服，到穿越千年依然白皙純潔的花朵，梔子花讓人聯(lián)想到無數(shù)美好的事情。我相信，它是上天賜予人類的恩物。喜悅、堅強、永恒的愛、一生的守候，這樣動人的花語，已經(jīng)將它的內(nèi)心袒露無遺。
夏日黃昏，我愛在河邊散步，欣賞一路綿延不絕的梔子花。河邊的樹林里，鳥鳴掀起一天中的第二次高潮。在梔子花香里，在香樟、銀杏、藍花楹的濃蔭里，麻雀、斑鳩，當然還有烏鶇，“喳喳”“咕咕”“啾啾”，為即將告別的一天唱起贊美詩。這一次我聽懂了，它們在唱，太陽下山，明早還會升起，今年花謝，明年還會再開，無常里亦有常，生活永遠值得期待。
掐幾朵梔子花回家，清水養(yǎng)著，可以香上四五天。花瓣逐漸萎黃，但依然是香。舍不得扔，就一直放在床頭柜，給夢做一個伴。夜里，靠在床頭看書，幽香一旋一扭地，似有若無，似去還留。
梔子花的氣息，讓我一次次重回幼年。那時，跟父母居住在鄉(xiāng)下院子里，初夏墻根綻放的一叢梔子花，白雪紛紛，吐露新鮮蓬勃的香氣。我常在清晨摘下幾朵，送給老師和同學。年輕的語文老師也喜歡梔子花，她高興地接過，用針線穿起，懸掛在衣扣上。上課時，一縷淡淡的花香就在教室里飄蕩。轉(zhuǎn)眼多年過去，老家已不在，父母年老體衰，曾經(jīng)青春的女老師兩鬢染霜，突然遇見幾乎辨認不出。不老的唯有梔子花，它年復一年歡樂地盛開，永遠是天真幼童，散發(fā)潔凈芳香，像古籍里永恒的唐詩。
梔子花是一首五言絕句，它將過往、現(xiàn)實與未來交融一體，有來有去，有生有滅。它提醒著我們，開花有時，凋謝有時，不要幻想地久天長，一切都是剛剛好的當下，值得全心全意，歡喜以待。
梔子花是白天的月亮，它讓夏風變得恬靜。行過諸般苦，在熾熱與焦煩中，梔子花是清涼地。賞過梔子花，聞過梔子香，喝過梔子湯，心境如平湖秋月。
作者簡介：楊慶珍，四川大邑人，四川省作協(xié)會員，大邑縣作協(xié)副主席、大邑縣散文學會會長。現(xiàn)供職于大邑縣政協(xié)文化文史委。作品散見于全國各類報(刊)、叢書、選集等，出版有散文集《萬仞山上一杯茶》《馬湖來信》。